羊乳達人

吴兆年伉儷退休后，過著神鵰俠侶般的日子，到處旅行觀光；居住地以温哥華、香港、上海為主，鮮少返回休士頓，這次難得回來，老朋友們都很高興；樹興、佩佩夫婦請大伙到他們家聚餐，邊吃邊聊，談起往日種種，有歡笑也有唏噓，就在笑聲和眼淚交錯下渡過了一天。女兒曾短暫旁聽我們的談話，在回家的路上對我說：「好奇怪啊﹗你們的談話，主題是跳躍式的，一會說東，一會說西，有時候每個人說的是完全不同的事，卻可以笑成一片！」她太小了，不能體會到，這是一種美啊﹗佩佩的餐飲準備得十分豐富，每個人都酒足飯飽，她更細心地準備了我喜愛的紅燒牛肉麵和滷豆干做為宵夜，宝倩突然冒出一句：「少了荷包蛋！」大家又笑成一團，只有瀛嶽不知所以然，直問笑点在那裡？那年休士頓華人突然流行跳交際舞，我們也參與其中，每個星期六都約好一塊吃頓簡單的餐点，再去跳舞塲。

我總是主張到王朝商塲的「美味齋」用餐，也永遠都是一碗湯麵加個荷包蛋，在別的餐館點荷包蛋，肯定招白眼，尤其是週未，餐館特別忙碌，不會喜歡這種收費不高而費工的額外點餐服務，因為「美味齋」東主陸氏姊弟和我相知甚熟，稍敢造次。有次十來人都點湯麵加荷包蛋，老闆娘李娟瞪著大眼對我說：「如果厨房人員不高興，我一定找你算帳！」那副可愛的模樣及表情逗得大家都笑了。負責煎蛋的厨房工作者是我的朋友--李傑，他親自端出一大盤荷包蛋，並對我說：「老哥！如果你將來開餐館，我一定每天去吃荷包蛋。」大伙笑得更大聲了。宝倩提到的是這一段往事，她那裡知道這往事的背后呢？

    回到家已是凌晨兩點，卻毫無睡意，我又掉落那回憶的深淵了﹒﹒﹒﹒。
    小學五年級，學校根据成績及升學意願，做了一個全年級的大排列組合；班上來了一個耀眼女生，名字是秦憶，身材高祧、皮膚細白、瓜子臉上有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，穿著永遠是經過熨燙的雪白干淨白襯衫和黑色百摺裙，搭配兩條一絲不亂長及腰身的辮子，臉上永遠帶著淺淺的微笑，真是好看。家境應該相當富裕，因為她都是有自用三輪車接送，她的座位在我前面，我經常拉她的辮子玩耍，她只是輕輕掙脫，從來沒有生氣過，不像另外一位金姓女生，很容易因為男生碰她的辮子而發怒。有一次我問秦憶︰「拉妳的辮子會痛嗎？」她笑著說︰「不會痛，但不舒服。」我再也沒有拉她的辮子了。初中我們攷上同一所學校，這學校是男女分班，而且嚴格禁止男女同學來往，和她就難得見面。那年代女生不能留長髮，第一次看到她短髮模樣，覺得沒有長髮好看，倒真像當時的紅影星--林黛，但我覺得她比林黛更漂亮。有天同學告訴我秦憶轉學了，原因不清楚，有人說是一位學長寫了封信給她，被訓導老師抓到，兩人都被勒令轉學，從此再也沒有任何她的音訊。

     高一寒假，奶奶生病，住在台北的榮民總醫院，爸爸的工作忙碌，哥哥在拼大學入學考試，照顧責任就落在我身上；整個寒假是在醫院渡過的，那個時候的護士非常和善，我經常在她們的服務站看她們工作，不忙的時候，她們也會請我喝飲料及聊天；有一天她們非常忙碌，因為進來了一位服藥自殺的女病人，我順手轉動服務站的病患名牌，赫然看見那位自殺女病人名字是秦憶，我立刻衝去她的病房，到了病房門口，裡面有好幾個人，大概被這突如其來的行為震驚了，用目瞪口呆的表情看著我，我也不知所措，當時好像空氣凝固了，時間停頓了，許久許久我才擠出一句：「她是我同學！」立刻轉身，奔出醫院回家。第二天，護士告訴我秦憶往生了，那份疼痛盤旋在心中好多好多年。

     看電影一直是我的最愛，因為零用錢有限，二輪電影院是我的選擇，當時台北市有兩間專門放映西片的二輪電影院，一間名為「東南亞」，另一間名為「新南陽」，不但票價便宜，附近的小吃店又多又經濟，是學生最常去的地方。高一結束的那個暑假，有天我獨自去「東南亞」，看完電影在附近一排小吃店，找了家麵館，照例點碗陽春麵加個鹵蛋，正在低頭吃著，突然聽見有人喊我的乳名「韋慰」嚇我一大跳，抬頭見一女生應聲而出，更讓我嚇得半天回不過神來，她長得太像秦憶了；后來才知道「薇薇」是她的小名，在士林一間女子專科學校就讀，寒暑假或有空就到店裡幫忙，從此到「東南亞」看電影，到薇薇的麵館吃碗陽春麵加個鹵蛋，是我的固定休閒生活方式，有時候電影院沒有換新片，寧可看第二遍，也不到別的電影院。陽春麵一般都是放豆芽菜，我從小就不喜歡豆芽菜，她細心觀察到，幫我在麵裡改放韭菜，好窩心啊！有一天她端來的麵，旁有一小碟，上面是一荷包蛋，我詫異地看著她，她說：「對不起！鹵蛋賣完了，我給你換荷包蛋。」我把蛋放在麵碗裡，天啊！真好吃。而后陽春麵加荷包蛋是我的新口味。

     高中畢業，沒有考上大學，被通知要去服兵役，心情十分沮喪；新兵報到的前一個星期日，我又到了「東南亞」，離上演時間還早，先到麵館，看到薇薇在，正猶豫該不該告訴她我要去服兵役的事，她先開口：「又來看電影呀！」我順口回答︰「是啊﹗要不要一塊去？」沒想到她竟回答說：「好啊！」兩張電影票加兩瓶沙士，把口袋的錢全花完了，連吃麵的錢都不夠，看完電影，正想編造借口，推說今天有事沒有時間吃麵，她又先開口：「今天你請我看電影，我請你吃麵。」到了麵館，不一會功夫，端來一碗紅燒牛肉麵，上有一荷包蛋，另外一碟鹵豆干鋪著燙熟的韭菜，上面放些蔥花、麻辣油，這是我這一生中最好吃又難忘的一碗麵，心中大叫：「天下美味莫過於此！」直到分手都沒有告訴她我即將入伍。
     服役期間，都在台灣中南部，偶而才能回台北，兩次去麵館都沒有看到薇薇，又不敢問她父母，那份失落感讓我沒有去第三次的勇氣。

     三年后退伍，又到「東南亞」，沒有想到那整條小吃街屬違章建築，都被拆了，心中有倒不完的酸水。
     同學國賢聽完我的故事，想出了主意，要幫我登尋人啟事，我笑了，我大笑了：「我們彼此連名字都不知道啊！」